谈竹论道
我们知道,历史是发展的、迂回的。远里看,中国老子和其精神典籍《道德经》早已走向世界、影响世界。现实看,作为一个节点,2008奥运会,则标志着中华文明再次走向世界。
奥运会之后,中国民众的民族自信心空前高涨,中华文化再次繁荣兴盛,全国各地都兴起了传统文化热。就全国范围看,各种国学馆、国艺社、读书会、民间书院、中式会所、养生会馆、古玩协会、民间博物馆及拍卖会等等顺势而生,传统建筑、中式设计也越来越多。甚至是家庭装修,具有中国文化传统韵味的中式风格,也已占据了半壁江山,西式风格不再受到大众和高端会所的欢迎。
仓廪足,知礼节。现代的知识分子、中产阶级和新贵阶层,对传统文化生活的需求来越多,越来越高,一种全方位的中式生活方式在社会上悄然形成。从社交活动的会所,到养生生活的方式,从日常的中式服装到家庭的室内配饰,在物质层面,传统文化素材的运用和装饰都已经非常普遍。但是,传统文化居于人们精神层面的东西还不太丰富,大多数的民众,其内在的传统文化的素养和修为还是非常欠缺的。简而言之:物质丰富、缺少灵魂。
三十年多的经济大潮,在物质高度发展的同时,也有其社会腐烂现象普遍、公众道德滑坡等负面影响。作为一种对之逆反的“集体心态”的表现,社会各阶层对古典文化与道德重建的呼声越来越高,异常迫切。
在我看来,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经典部分,即其质朴的社会伦理和道德,对现代经济社会和精神生态的建构,依然具有较强的现实性。正如《淮南子.氾论训》曰:“观小节知大体,故论人之道,贵则观其所举,富则观其所施,穷所观其所不受,贱则观其所不为,贫则观其所不取”。这种做人处事的教养和修为,不仅彰显了“贫贱不能移、威武不能屈、富贵不能淫”等普世性的士子精神和君子之道,而且也是“现在进行时”的大丈夫的做人标准和行为准则。
作为一种文化象征和精神表象,中国文化以物寄情、以文言志的范例很多。如良禽择木而息,芳邻择孟氏为居等人文传统,均显示出古代文人、君子、士大夫们对生活环境的选择和要求。仅仅是古人厅堂雅室内悬挂的书法、绘画(现在叫中式配饰),大多也是“山水林泉”与“梅、兰、竹、菊”。他们承“赋比兴”与“六义”,借林泉花木之特性,赋予其人文精神和伦理品质,并以“君子比德”,来表达自己的思想、品格、修为和价值追求及人生态度。
这里不妨以竹言志,以达谈竹论道、画竹寄情。
“竹”的精神品相和人文价值,从宋代大文豪苏东坡“宁肯食无肉、不可居无竹”之言,即可管窥全豹。
中国绘事中有关“竹子”的内容,是人们非常喜爱的重要题材之一。“竹”与“梅”、“兰”、“菊”并称四君子,是中国古人修行文人之品、追求君子之风的一种精神表现。
究其然,“竹子”的个性特征,在文化间性意义上,有着“高风亮节”、“萧散简远”、“古雅淡泊”的风格和品相。这不同于梅的“疏影横斜”、“凌寒暗香”、“凄清孤寒”;兰的“寒谷幽香”、“隐逸清高”、“无人自芳”;当然,也不同于菊的“傲霜独立”、“风劲残香”和“清香淡雅”。换言之,种竹、养竹、写竹、画竹,是古时文人雅士及隐者,用以表现自我品格,抒发人生情怀,确立人格修为的精神写照。“竹”,已被古人推崇备至、赋予其典型的人格象征意义和文化内涵,渐成一脉,成就了“竹文化”。以至于在中国绘画科目上,“竹”与“兰”并用,几近形成一个独立题材的画种。
自赵宋开始,中国绘画史上已经出现了大量描绘竹子的艺术作品。技法上,其双勾线描、工笔写意等早已面貌各异、风格多样。画竹的历代宗师和文人雅士不乏名人,如:文同(字:与可)、苏轼(字:东坡)、高克恭(回鹘人)、赵孟頫(字:子昂)、吴镇(字:仲圭)、倪瓒(字:元镇)、王绂(字:孟端)、夏昶(字:仲昭)、唐寅(字:伯虎)、郑燮(字:克柔、号:板桥)、李方膺(字虬仲)、汪士慎(字:近人)、罗聘(字遯夫)、石涛等等。
画竹的表现形式,自宋以后,基本上都是写意文人画为主。其风格和艺术主张是:贬斥“画工”类的狂肆、粗鄙、怪诞、庸俗和无所忌惮的过于放纵;传承文人的儒雅、清逸、和润、文质彬彬和温文尔雅。但无论怎样,则都是文人、士大夫阶层文化生活中的“游于艺”。如南宋邓椿在其《画继》中所言:画者,文之极也。“文人画”首先应该是文人,是要温文尔雅,作画如做人,是要注重画家的个人修养和文化品位,读万卷书、行万里路的修为……。
历代画竹的作品,其绘画所表现的画风,根据历史环境、人性修为、学识涵养等等,已经形成了多种的类型和风格:
芊芊细巧、柔弱形似小美女;
大气阳刚、豪迈如同大丈夫;
清风儒雅、文质彬彬比君子……
艺术是人的意识形态,艺术作品是人真性情的流露。人品如画品,字如其人、文如其人、画如其人。从艺术的创作可以观察出一个人的气质、修养、文采、思想意识和精神品格。人的绘画风格就是人格的自我体现。比如历代画竹的名人大家中,对后世影响极大的就是苏轼,虽作品存世极少,但就其《竹石图》便足以看出:画面古雅淡泊、构图萧散简远、画风傲风霆、阅古今。苏轼一生仕途坎坷,历经挫折和打击,却仍能将“儒家的中庸和乐天知命,道家的清静和知足不辱”的这种超脱之情、豁达之风,借文章与绘画表露无遗,他所阐发的“物我两忘”、“天人合一”的思想理论和审美观,将抒发自我、完善人格的绘画艺术推向了新的高度,以至其大气、阳刚、豪迈、儒雅、画竹如人生的豁达风格,极大地影响了中国画的发展和走向。
蒙元之际,从岳麓书院数百书生慷慨战死,到崖山之战十万众生韬海自尽,那个时代既出现了“人生自古谁无死,留取丹心照汗青”文天祥,也出现了苟且仕元、内怀悲愤、尴尬余生的赵孟頫。作为画竹名家,从赵孟頫的传世作品来看:其画面谨慎含蓄、即藏又隐,怪石枯木之后隐现的黑竹短款,无不显示了其小心谨慎、凡事所依、不敢独创,只能复古的特性。这不仅是他的特殊身份在强权下的无奈之举,也和他所身受吴越地域的温顺之风的影响,是分不开的。赵孟頫画竹也是人生的写照,这是一种悲凉、无奈、谨慎、柔弱的风格。
至满清,自称“四时不谢之兰,百节长青之竹,万古不败之石,千秋不变之人”的画竹高手“扬州八怪”代表人物郑板桥,仕政虽勤政廉洁、洞悉民间疾苦、加泽于民,自己一肩明月两袖清风,但官场险恶也只能书画寄情、托物言志,最终弃官为民。他历经人生坎坷、饱尝人间苦难、看透世态炎凉,虽“五斗何能折我腰”,但终究是借以“难得糊涂”来反讽。
进入现代社会,艺术思想的解放和进步,更加促使了竹子绘画的文化内涵和艺术风格多样性。但总体来说,画竹是托物喻志、借物抒情。所表达的,就是做人的刚直不阿、高风亮节的人格尊严。借竹传达画家自己真实的心情和价值观。但同时还必须看到,尽管孔子对艺术言志载道的功能作用,早在《论语.述而篇》中以“志于道,据于德,依于仁,游于艺”来界定,然画竹的文化价值和意义,由于受到传承惯性的影响,几乎没有跳出历史窠臼,多数仍停留在所谓清心、明志、养生、修性等“成教化、助人伦”的道德工具层面,极少达及“游于艺”的艺术境界。
比照现实,在当下地球村进程中,在自主选择面越来越宽的时代,人们之所以喜爱山水林泉、梅、兰、竹、菊,有着新的历史内涵。易言之,大众对绘画艺术的诉求,已非是一定要仰观“高大上”的圣品、亦非是要划时代的大作。在人与自然日益隔绝的城市化过程中,在物质丰裕化、货币化,而道德体系碎片化的社会生态中,先自精英、后及大众,人们需求的、喜爱的已是“亲和自然的”、“合乎天伦的”①,以及在此前提下“儒雅清逸的”、“喻志寄情的”东西。在浮躁焦虑的时代中,越来越来多的觉悟者,开始尽量躲避喧闹的凡尘,营造中式生活的氛围,他们复建四合院、兴办中国书院、选择中式装修、购置古典家具、配饰传统字画、信奉中医养生;不仅如此,随着历史语境的变化,不少人开始“以旧为新”,常穿汉服、焚檀香、听古琴、诵诗歌……。传统文化在全球化背景下,以新的语义内涵和魅力,正在现代都市生活中兴盛起来——也许这不能说是附庸风雅,而是在寻找精神净土和心灵安慰的同时,表达了一种乡愁文化及文化寻根。传统艺术虽已绵延千年,但在时代活水的浇灌下,从而历久弥新地滋润着人们的心灵,抚慰着人们的精神。也许,这就是现实力量对传统文化再造吧!
虽然,现实存在着这样那样的辉格史观的诟病,但,终究是“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”。因为,现实的力量不止于此,正如当下生活中的谎言、欺诈、威权、垄断、禁口等种种丑恶的“邪火”,如同哪里有黑暗哪里就有星光,民间正气从而再次催生了人们对蛰伏大地的“道义”、“天良”一样,现代生活的失衡与缺憾,正在召唤和重塑我们本性中的正能量——作为再构现实的资源——传统、乃至那些为我们不断“拿来”的人类文明共有的文化遗产一样,正在被新的需要、新的思想、新的文化理念灌注其新的内涵和生气。而人们在现实生活中的“种竹、养竹、写竹、画竹”,也已不仅仅是为了单纯表达一种正直、清白、高风亮节的政治正义与刚直不阿的道德理想,而是更多地引自然于生境,寓大道于民生,以至喜竹、爱竹,庭院种竹、室内挂竹,都是“得其情、而尽其性”,以“君子之风”达“人天和合”生存间性理想化的感性象征。
具体到现实人生,虽然生活中会出现这样那样的无奈,依照对“竹”这种文化投射和高尚的反观与修为,就要坚持一种知行统一的人格和道器一源的人性尊严和神圣感,哪怕是牺牲私己之利甚至生命——这就是现代画竹所表达的一体两面的复合境界:志士不饮盗泉水,廉者不受嗟来食的高风亮节与刚直不阿,以及独立洒脱和自然亲和的超拔之气——如此,传统的竹文化,也就在当下性上,以其特有的方式和形态,获具其价值意义的普世性。
放马畅想,“雅室何须大,花香不在多”,“宁可食无肉,不可居无竹”。一幅神采飘逸的书法、一幅清秀雅致的墨竹,就如同珠玉在侧、君子相伴,这至少可以远离庸俗、培养自身之浩然正气;同时,又可以修心养性,借竹寄情,清明雅居,以至可以夜窗伴读笔生香……。当然,这既是追寻“耕读天下”的乡土记忆与想象,也是抵抗物欲生活的现实理想与情怀。在这种超时空、复数化人生美学的感召熏陶下,生命当必正气弥足,风骨凌然,境界超拔,从而不断砥砺人类文明的进步、再进步……
这不正是竹文化的当代精神和普世价值吗?
谦之张涛写于丙申初夏
于通州望海楼并记